百年前的村落成了城郭,如今巍峨伫立,但是常明离开时却没丝毫留念,他走得十分干脆。然而世事浮沉,沧海桑田之后,屹立不倒的城郭衰落成村落或者废墟的也有不少,譬如过去的灵都,如今的杏村。
急行了四五日,常明就到了这里,原来的城墙早已被蔓藤累葛所掩盖侵蚀,成了幽深不可见的深山密林。他记得百年前他就是从这里逃进云梦大泽的,没想到百年已过,物是人非。一路上细雨并未停息,反而越下越大,但是对于常明来说,这样是刚刚好。虽然他幻身已成不怕阳光,但那终究只是不怕,一只鬼物是不可能喜欢身处烈日之下的。
如今常明所能感受到的世界,只有通过眼睛观察到的光暗与色彩。他什么也听不到,什么也闻不到,什么也尝不到,什么也触碰不到,就像是被整个世界疏离排斥。
不过,纯粹的魂魄连看都看不到,只能依靠灵觉去感知,常明依靠他仅有的那个铭刻在灵魂上的神通——烛龙之瞳,多少保留了一些视觉,这多少给了他些淡薄似无的安慰,不至于彻底绝望。
目盲者希求光明,耳聋者希求声音,缺失之后追逐的欲望反而更加炽烈。鬼修正由此而来,他们的怨与恨都来自本能之中对于缺失之处的渴求,由怨恨吸引地脉上的阴气,接纳了这方天地的怨恨。
而这怨恨却并不是常明想要的,他不想沉迷在那样扭曲却纯粹的怨念与仇恨之中,他清醒着也痛苦着,努力地抗拒着天地暗面的同化。他一边无法抑制地希求着生命的温暖与美好,一边又不愿这希求变成无可救药的痴迷,因为这痴迷会招来怨恨不甘如此种种,让他不得超脱。然而这么做终究是痛苦的,如同钝刀锯身,断断续续,不可断绝。
“大哥哥,你是灵修吗?”稚嫩的孩子一脸好奇地拦住常明的前路,他打量着在雨中完全看不到半点湿气的青衣,指了指自己家的房子说道,“娘亲让我请你到我家去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大哥哥是灵修啊,娘亲说,灵修都是很厉害的,可以飞天入地,可以穿墙,还能帮我找回爹爹。”
“那为什么你觉得我是一个灵修呢?”
“那还不简单,这么大的雨,大哥哥你身上还是干的。这么神奇,不是灵修还能是什么。”
常明没有追问,因为他已经看到孩子的母亲擎着伞追过来了。他知道,有麻烦来找他了。
走近的村妇也看到了自己孩子看到的奇景,只一眼就直接想要跪下哀求。常明没有让别人跪自己的爱好,一挥袖带着这娘俩回到了他们的茅屋里。
“你想求我什么事?”
“仙师,求仙师救救我家汉子,求仙师救救我家汉子。”
常明没有让村妇继续说下去,自从在烛龙鬼灯上铭刻了那个神通之后,他对天机的感应愈发敏锐起来,就像生前修成金丹的那个时候。不过这并非是值得高兴的事情,知道的越多,往往死得就越快。
他记得他的大师兄,碧落八鬼之首,那个永远喊着“天命在我!”屹立在所有人面前的“战鬼”,那个人给所有人的都是背影,然而天命却没有永远地眷顾他,成了碧落落没的第一个牺牲品。
但是纵然知道,纵然有千般万般的理由,他还是想要做些什么。他不怕风雨阻隔,不怕道路艰难,他还是无比仰慕那个背影,因为那个代表的是永远不会被人遗忘的英雄。他想让所有试图让他回归天地的人知道,你们的谋划远远没有达到天命注定的程度,而且就算天命注定盘结,我意依旧锋绝!
修行之要,在于贯彻自己最真实的意愿。
常明伸手向村妇借了六枚铜钱,他要卜一课,这种占卜手法叫做金钱课,又称梅花易数,是他最擅长的术数手段。
“你家汉子是什么时候失去踪迹的?”
“七日前,和村中的狩猎队上山收货的时候,村正的儿子郝仁说是被山君抓走的。”
“可有他的生辰八字?”
“有的有的,我们这里虽然偏僻,但是礼数是一点都不敢少的。我汉子向我爹娘下聘时,和聘礼一起送来的,还拿给村里的灵师看过。”
“这里有灵师,你为何还要求我呢?”
“不敢隐瞒仙师,我也求过灵师夏大人,但是夏大人说被山君带走的人,他没办法带回来。”
常明稍稍问了两句就不再说话,全神贯注地看着在半空之中不断旋转的六枚铜钱。道门六艺中“数”之一字最为晦涩艰深,因为天机莫测,测算天机不仅会损耗自身寿数,更可怕的是还会消解自身的气运功德。
不过常明凭借的却不是对于天数测算上的修为,而是传自上古的惊天神通——烛龙之瞳。
“钟山之神,名曰烛阴,视为昼,瞑为夜,吹为冬,呼为夏,不饮,不食,不息,息为风。”作为极北之地司幽之国的神明,烛龙的实力是不可测度的,他最神异的眼眸自然也拥有难以想象的伟力。
看着那些飞旋的铜钱尽数落下,却并没有停下,反而像被不知明的力量操纵着一样,开始互相撞击。但是片刻之后,所有铜钱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,所有还在盘结构建的因缘齐刷刷地被切断了,常明的眼中突兀地爆出一声暴虐的咆哮,像是呼啸山林的山君带来的威慑。
“警告我?”随手将那六枚铜钱还给村妇,常明发现现在他对这件事真的有了那种一定要管上一管的兴致,如果就此放手,岂不是显得自己怕了那只头脑不清楚的蠢笨妖精。虽然测算天机的手段被那只妖物干扰了,但是常明已经顺着对方的出手看清了对方的所在和虚实。
“过一会儿,我会去这山上寻那只山君,你家汉子只是被困住了,等我灭了那只山君之后,他自然会回来。”